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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租来的小马车,系着红绳,不敢别花,怕显招摇,倒是帘幕上挂着一件红色的针绣,出自马车中女人之手。

    赶车的,是何初。

    这几日来,何初一直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莫名其妙的风,莫名其妙的雨,莫名其妙的天空。

    自家辛苦呵护起来的阿妹,

    自己和阿爹眼里的珍宝,

    就因为那小子的一句极为唐突无礼的一句话,

    就直接自己主动送到人家床上了!

    偏偏你还发作不得,因为他知道自家阿妹骨子里的执拗,那根钗子,她是真敢捅进自己脖颈的。

    得,

    生米煮成熟饭;

    你偏偏还不能去发作什么,

    你怎么发作?

    你闺女你妹子是自己倒贴,

    这就像是做生意,

    你已经投了本钱进去,

    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?

    不做,本钱已经亏了,啥都拿不回。

    做,那就得继续把买卖铺下去。

    已经不奢望赚钱了,

    甚至已经不奢望回本了,

    现在何家爷俩所求的,

    只是一句话:

    亏,

    老子也要亏得明明白白!

    老何家在南安县城自是不算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,但也绝不是那种破落户。

    爷俩一起支个猪肉摊子,其实进项也是不少。

    何初块头大,人也长得周正,家底子更不算薄,媒婆早来说亲了,那些姑娘们,嫁进来,别的不说,顿顿有荤腥,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!

    所以,

    他老何家还真犯不着去“卖”女儿来帮儿子成亲!

    那一天后,

    爷俩收了一天摊子,没开业,就在家里小桌上,一起喝着闷酒。

    这大白菜看得好好的啊,

    篱笆紧紧的,

    怎么着就自己长了腿因人家一句话就跑出去了呢?

    前半夜,爷俩喝的是闷酒;

    想不通啊!

    后半夜,爷俩反而越喝越清醒,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补救。

    老何头说,

    招上门女婿?

    何初马上摆手:

    “阿妹不肯哩。”

    老何头一下子蔫吧了,且不提人家捕头什么,真要招了上门女婿,人燕捕头在南安县城再巡街时,腰板儿就别想挺直了。

    倒插门的男人,遇事儿矮半头。

    搁在百年前那会儿,

    赘婿其实和囚犯一个待遇,

    王命所下,

    赘婿必然是征召之列,去前线戍边。

    老何头无法,

    从床底下将一个小木箱拿出来,搁在了桌上。

    木箱子里,是老何家的家底子。

    何初看着自家老爹将箱子打开,看着里头放着的首饰和契书,以及那一排排银锭子!

    老何头叹了口气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自打你们老娘走了后,你爹我这辈子最大的营生,其实就是给你赚聘礼,给思思赚嫁妆。”

    聘礼和嫁妆,自古以来,本就没个定数的。

    聘礼多了,能给儿子多一些挑选的余地,娶个好娘子;

    嫁妆厚了,自家闺女嫁过去腰板子才能硬,不受气!

    这是当爹当妈为子女计的心意,

    不是买卖。

    “呼………”

    何初长舒一口气,

    哪怕是家中长子,跟着自家老爹开摊子这么久了,他也不晓得自家老爹居然已经置办下了这么多的家业。

    银子首饰先不说,就是那几张城外的地契,他都不知道自家居然还有地!

    老何头指了指箱子,似乎对儿子有愧疚,用商量的语气道:

    “划拉一半?”

    俗话说得好,兄弟姐妹亲不亲,全靠当爹妈的能不能一碗水端平。

    但按照这时的风气,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说白了,家里的产业,最终还是得落到儿子身上的。

    何初摇摇头。

    老何头面色一沉,就准备开口大骂畜生!

    谁料得,

    何初直接端着酒碗,转了一圈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那个燕捕头家里不是本地人,也不晓得贫富,要是家境殷实的,阿妹嫁妆少了,在那边可抬不起头和公婆硬气地说话;

    大门大户人家,最讲究个礼数,说白了,那也是家底子惯出来的。

    要是他家境一般,甚至是个半破落户,阿妹嫁妆少了,也不顶事,还得跟着他受穷,自己又要伺候公婆还得伺候丈夫,以后还要伺候孩子。

    阿妹在咱家,虽然帮忙切切肉做点事儿,但可从不舍得让她做什么重活儿。

    全给阿妹吧!”

    老何头愣了一下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牲口,你不要了?”

    何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想跟我何初的姑娘,可不老少哩,钱没了,咱爷俩再赚就是了,你儿子再差,也不至于娶不到媳妇儿。”

    老何头犹豫了一下,心想也是。

    到底闺女是自己的贴身小棉袄,每天自己再劳累,看着闺女在油灯下给自己缝补衣服时,就能想到她娘,仿佛一身子的劳累,也都没了。

    他是舍不得闺女受委屈的,一点都不舍得。

    最后,

    老何头一拍桌子,

    喊道:

    “中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相较于老何家的“如临大敌”各种准备,

    燕捕头那儿就纯当是个没事人一样。

    人,

    你睡了,

    咋咧,

    还想吃干抹净半点责任不担?

    何初就每日早晨和晚上,就在燕捕头门口候着。

    催,

    不好意思催,

    说不出口啊!

    但就是用眼神瞪你,瞪你,瞪着你!

    燕捕头脸皮厚,每次都打哈哈,

    就在何初准备拿屠刀再去说道说道时,

    燕捕头腆着脸过来了,

    干啥?

    跟大舅哥借钱,

    借钱干啥?

    租车?

    租车干啥?

    回家。

    老何家千等万等,爷俩等得眉头都快冒烟了,终于等来了准姑爷的一句准话。

    丑媳妇儿,也总是要见公婆的。

    这是礼数,礼数不可废!

    小门小户不假,但老何家也是有讲究的。

    姑爷没钱,

    借!

    大马车,带雕饰的,三匹马的,捎带一马夫一仆妇,老何头一声令下,拼着白杀一头猪,租!

    一辈子守着油腻的铺子,为的,就是今朝时可以挺直自己的腰杆,充足了那底气!

    但燕捕头还是拦下来了,说不用这般铺张浪费。

    老何头不满意,

    啥叫浪费?

    你燕小六脸面不值钱,我老何家,还要这个脸呐!

    老何头直接指着燕捕头的脸喷出了唾沫:

    “老夫就是要让我那亲家见见,我老何家固然不是什么豪门大富,但若是欺负了我家闺女,我家闺女,也还有一个能接回来继续好生养她的娘家!”

    老何头说这话时,当真是堪比泰山压顶!

    当然,

    若是他知道他想要去比划比划的亲家到底是哪家时,

    还会不会有今天的中气十足。

    燕捕头就很不要脸了,直接说,他这个人,以前银俸,都该吃吃该喝喝了,铺面上收上来的孝敬银子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,真没什么结余,以后得好好过日子,那银钱自是媳妇儿来管,但奈何家底子薄不是,这租大车的钱,老丈人先请存着,以后说不得还得来打秋风。

    这话可是将老何头给噎了个半死!

    直娘贼,

    就从未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女婿!

    不过,到最后,

    马车变成了小马车,三匹马变成了一匹马,仆妇没了,赶车的换成了何初。

    大舅哥亲自护送自己亲妹妹去婆家,

    其实,

    也是存着去打量打量燕捕头家境的意思,

    娘家总得派个人,

    去知会知会,可千万不得欺负我家闺女!

    燕捕头坐在马车里,张着嘴,时不时地吃着自家小娘子递送过来的干果以及剥好的花生。

    赶车的大舅哥不时回头,看到这一幕,心下有些泛酸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阿妹,你这样得惯坏了他的!”

    不说学自家那过世的老娘做那河东狮,至少也得学学那读书人喜欢说的举起案板对齐眉毛吧?

    女人倒也硬气,

    直接道:

    “我的男人,我想宠着就宠着,怎么的啦!

    吃味儿了,有本事你也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来,让她也这般伺候你!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,可把燕捕头乐坏了,忍不住凑过脸,对着自家媳妇儿那吹弹可破的脸蛋上亲了一口。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一声是亲出来的,

    一声则是大舅哥气急之下狠狠地给前面那匹马来了一鞭子!

    其实,大舅哥是有心上人的。

    想嫁给他的女子,其实不少,但他把媒人都回了。

    他看上眼的是主簿家的小姐,

    每每去主簿府上送猪肉时,

    她会特意等在那里看他,

    他也会借故多留一会儿,看她。

    平日里,大舅哥身上满是猪腥味儿,但腰间,可是一直系着那小姐亲手绣的香囊。

    但有些事儿,

    只能埋在心里。

    门当户对,

    这天杀的门当户对!

    何初曾跪在老何头面前,说他想去从军,想要去战场上搏杀出一个功名,想要光宗耀祖。

    想要能够有资格回来后,娶她!

    但老何头却道:

    “要是陛下下了点兵册,要是大燕真到了那个时候,为父不拦你,为父甚至会典当了家当去城里铁匠铺也给自己打一把刀,和你一起去!

    但现在,不是还没到这个时候么,为父老了,这个摊子,这个家,还得你支着啊。”

    坐在马车里的燕捕头听自己媳妇儿说了这事儿,

    笑道:

    “这又算啥。”

    何初没理由地一阵气,

    有心想反呛一句:

    难不成学你让人家姑娘自己倒贴?

    但偏偏倒贴的又是自己的亲妹妹,这话又不能说!

    真是,好气哦!

    只能又抽了马一鞭子!

    南安县城距离燕京城并不远,不用动辄几天几夜地赶路,因为是当天中午出发的,所以晚上就找了家客栈歇息了,第二天早上再出发,中午时,就到了燕京城下。

    燕捕头拿出了自己找县衙主簿大人开的文书,编了个由头,公干,所以很快就应付了进城,得以入京。

    京城,

    是真的大啊。

    何初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,不敢有丝毫逾越和冲撞。

    “你家在哪里?”

    何初问道。

    燕捕头却没急着回答,而是看了看天色,道:

    “听说过京城全德楼烤鸭么?”

    何初点点头,鼎鼎大名啊!

    “走,吃去!”

    燕捕头决定好好宽带宽带自己的大舅哥,地主之谊嘛。

    再说,早几年,这全德楼还是他自己的产业。

    “贵吧?”

    何初问道。

    燕捕头愣了一下,全德楼的一只鸭子,得抵得上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。

    扭头,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儿。

    女人倒是体贴,道:

    “夫君,奴家想吃汤饼,听说京城里的汤饼和咱那儿的不一样哩。”

    好的女人,知道如何维护自己丈夫的自尊。

    燕捕头却傻愣愣地对自己大舅哥道:

    “大舅哥。”

    “啥?”

    “借钱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…”何初。

    “这钱,我还你的,是真的借,等我下月俸禄下来,就给你,不管怎么样,好不容易来一回京城,我得请我媳妇儿吃个鸭子!”

    全德楼的鸭子真的那么美味?

    一手炒作起这只鸭子的燕捕头怎么可能不知道!

    但这就是一种仪式感,

    到京城,

    吃一只全德楼鸭子,

    这仪式,才能圆满。

    几年后,

    甚至年纪大了以后,

    鸭子到底好吃不好吃,到底什么味儿,其实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那一次自己第一次进了京城,吃了那鸭子,以及,是和谁一起吃的。

    何初看了看燕捕头,又看了看自己阿妹,

    用力点点头,

    道:

    “我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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